2024年10月 29日

 

1945年8月，蘇聯軍隊逼近日軍在中國佔領區的陣地時，14歲的清水英男(Hideo Shimizu)被賦予了一個令人不安的任務：收集並處理被殺害囚犯的燒焦骨骸。

多年後他才瞭解自己幫助銷毀了20世紀最恐怖的戰爭罪行之一的證據：七三一部隊--一個隸屬關東軍的秘密部隊，以醫學研究的名義折磨和殺害囚犯。

幾十年來，清水英男一直隱瞞自己的過去，甚至沒有告訴妻子及兩位女兒。但如今94歲高齡的他選擇不再沉默。

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暴行，但清水英男開始公開講述他與七三一部隊的經歷，最近他還親自前往中國道歉。

揭開日本過去的黑暗歷史並非沒有代價。清水英男在網路上遭遇民族主義者的攻擊，周遭鄰居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以及部分家人的疏遠。

清水坐在長野縣鄉村小屋的地板上，寧靜然而堅定地述說著他為自己的決定所付出的代價。

第一次接受美國記者採訪的他對美國之音(VOA)表示：“我已經做好準備了，我只是講述事實。”

 

反人類的研究

七三一部隊在日本1931至1945年佔領中國東北期間，是關東軍中的一支規模不大但卻最為殘酷的部隊。

在其哈爾濱的總部，該部隊的科研人員對中國平民及其他戰俘進行實驗，試圖推進生物和化學武器的研究。

倖存成員的證詞、戰後調查以及歷史學者的研究，披露了駭人聽聞的殘暴行徑。

受感染的囚犯被與健康人關在一起，以觀察致命瘟疫的傳播速度。兒童被強行帶入毒氣室，以便醫生計時他們的抽搐。其他人被用於凍傷實驗，四肢反復冰凍和消融以研究極寒的影響。

估計有3000人死於此類實驗，更多人在生物戰試驗中喪生，這些實驗故意在中國村莊中傳播致命疾病。

 

駭人的發現

清水當年是一名年輕的學徒，負責照顧實驗室的大鼠，他並未完全理解身邊正在發生的事。

他的疑慮在他被帶到標本室後加深了。在那裡，漂浮在福馬林中的標本包括被切割的頭顱和手部。尤其讓他震驚的是一名孕婦的遺體，中腹被剖開，胎兒暴露在外。

清水英男回憶說：“我當時以為這是為了防止人們生病的研究，後來才意識到我們在感染並解剖人類，從事細菌戰研究。”

清水英男在七三一部隊度過了四個多月，隨後隨日本軍隊撤退並逃離。回到家後，他被告知不得談論所見所聞。

70多年來，清水英男保持了沉默。

他受到了警告，要他從事非醫學相關工作，於是他走上了建築師的職業生涯。

在當初的那些歲月裡，清水極少思及731部隊，他只是試圖在戰後重建的國家中撫養家人。

清水英男回憶道：“我沒有多想，因為我認為自己不能說什麼。”

 

回味過去

2015年，清水英男的態度改變了。當時他和妻子參觀了當地的和平展覽，展覽中有七三一部隊的遺物和照片，包括他曾在少年時期工作的哈爾濱總部的舊磚樓。

首次面對他的過去，清水英男向妻子坦白了自己曾與七三一部隊的關聯。

在正視了自己的過去後，清水英男更加積極參與和平運動，今年8月他首次回到中國參觀七三一部隊的舊址。

在那裡他當著一座刻有“謝罪與不戰和平之碑”大字的黑色石碑以及中國媒體的攝像機鞠躬，表達了對曾加入七三一部隊並且“成為侵略者”的“深切悔意與道歉”。

 

回鄉後的爭議

清水英一的訪問在中國受到歡迎，被視為對日本暴行遲來的承認。但在日本，人們的反應就更加複雜了。某些黑暗歷史仍存在爭議，許多被有意掩蓋。

這種緊張在清水所在的飯田市尤為明顯，他和其他活動人士一直在推動當地一家紀念當地居民戰時經歷的博物館更加公開地揭示七三一部隊的真相。

經過多年討論，博物館終於在一個小展區中提及了七三一部隊的生化武器研究和人體實驗。然而，展覽也包含一則免責聲明，稱“研究仍在進行中”，並表示社會對此有“多種不同觀點”。

飯田市教育委員會的官員後藤武志(Takeshi Goto)解釋道：“人們對這段歷史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因此我們試圖在展覽中保持一定的平衡。”

博物館拒絕展示包括清水英一在內的七三一部隊本地成員證言，理由是內容過長，有些過於血腥，不適合兒童觀看。

後藤武志說：“戰爭中有許多悲劇，但這個博物館的目的是展示居民的戰時經歷，並非展示所有這些令人悲傷的事件。”

然而與清水英男密切合作的當地活動人士原秀明(Hideaki Hara)卻認為，問題在於政府不願正視日本歷史中不光彩的部分。

原秀明解釋說：“飯田市和其他地方政府往往與中央政府保持一致，這讓他們不願承認日本在這些事件中的角色。”

 

歷史爭論

清水試圖揭露731部隊的努力是有關日本戰時歷史之爭的一部分。

近年來，一些保守派政界人士尋求恢復日本的民族力量，試圖淡化歷史，甚至重新編寫教科書。

許多保守派人士認為，日本一直被專門挑出來接受不公對待，他們還認為，日本不應當永遠被過去的罪行所束縛，特別是不應被美國起草的和平憲法所束縛。他們認為，日本處在一個危險的地區，和平憲法限制了日本的自衛能力。

位於東京的天普大學日本分校歷史與亞洲研究教授傑佛瑞·金斯頓(Jeffrey Kingston)說：“他們希望美化和粉飾戰爭歷史，他們覺得這樣更容易讓年輕一代的日本人接受，並培養民族自豪感。”

“所以，當像清水英男這樣的老兵講述他實際經歷時，這對於修正主義者來說很尷尬，因為他親身經歷了那一切。”

清水英男並非唯一站出來的老兵。一波披露包括731部隊在內的日本黑暗歷史的證詞的出現始於1980年代末。1989年，昭和天皇(Emperor Hirohito)逝世，老兵們隨後出面講述他們的故事。

金斯頓說道：“在天皇逝世後，檔案突然揭示出他們的秘密，老兵找到了他們的日記，更加坦誠的歷史浮現出來。”

 

美國的責任

然而，日本並非唯一幫助掩蓋七三一部隊行為的國家。

根據美國政府的記錄，美國在二戰結束後以免予起訴換取七三一部隊頂級科研人員的研究成果，避免這些資訊落入蘇聯手中。

金斯頓指出：“美國在731部隊的掩蓋中充當了共謀者。他們的生物戰、化學戰和活體解剖實驗--所有這些當時都被認為是有價值的，並將為美國帶來巨大優勢。”

被豁免的人包括731部隊的領導人、微生物學家和軍醫官石井四郎(Shiro Ishii)。根據1998年美國司法部寄給洛杉磯西蒙·維森塔爾中心的信件，石井四郎和他的同事為了獲得保護向美國當局提供了大量資訊。

 

個人的代價

清水對許多七三一部隊成員戰後飛黃騰達的生活耿耿於懷，尤其是在他自己事業機會受限的情況下。

他聲音有些哽咽地說：“我的上司成為了大學教授、製藥公司總裁和自衛隊成員。你能相信嗎？”

當被問及是否希望美國道歉時，清水避而不答，而是轉向了對日本日益增強的軍事雄心的擔憂。他擔心這可能導致日本再次與鄰國爆發戰爭。

清水說：“我的願望只是我孩子們的未來幸福，別無他求，我只希望所有國家都能夠和睦相處。”

然而，他決定公開發聲卻讓他與家人的關係變得緊張。他曾經親密的兩個女兒逐漸疏遠了，很少來看望他，特別是在他去過中國之後。

他的妻子現在患有失智症，住在一家護理機構，這讓他獨自生活在家中。他表示，這種孤獨讓他更難理解女兒們疏遠他的原因。

即便面臨這些挑戰，清水--他似乎是最後一位願意公開發聲的七三一部隊成員--仍致力於確保真相不被遺忘。

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後，他開始為即將在鄰鎮舉行的演講做準備。他已接受了自己數不過來的媒體採訪。

儘管知道生命的盡頭已近，他依舊傲然無悔。

他說道：“我認為假裝這些事情沒有發生，既可恥又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