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6日

 

“還不如走線好了，不用花這麼多錢，來了美國（很快）就能工作，”今年即將碩士畢業的溫蒂(Wendy)告訴美國之音。來到美國前，本科專業為英語的她在中國已經有十多年的工作經歷。疫情期間，經商的哥哥覺察到中國經濟前景變差，政府部門的監管也逐漸加劇，便提議妹妹通過留學的方式“潤”美國。

因為準備匆忙，溫蒂只申請到文學專業的碩士專案，找工作也遠不如學程式設計或者金融的中國學生順利，投遞出去的簡歷都石沉大海。非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四大類學科組成的專業總稱）專業的她畢業後只有一年的OPT簽證（即專業實習簽證)，如果在這一年裡，沒有通過抽籤獲得H1B（簽證特殊專業人員/臨時工作簽證），繼續留在美國的選項將非常有限。

對於溫蒂來說，對中國這幾年的社會現狀失望的她希望能夠給在美國立足腳跟，讓自己父母和哥哥也有一個來美國發展的選項。但現實比想像中的困難多。其他移民的選項，如投資移民，也需要漫長的排期。她最近飛往紐約面試，看到走線人聚集在紐約的法拉盛聊天寒暄，甚至心生羡慕。

 

美中關係差，科技與金融公司裁員

“我和學長學姐聊過，在中國的工作經歷現在在美國的招聘市場沒什麼優勢，但是在中美貿易戰之前，說普通話，瞭解中國市場其實還挺有優勢的，”溫蒂告訴美國之音。

她在中國時做過翻譯，派駐過海外，在貿易公司做到高級經理的職位，但是在美國卻很難找到能夠利用她原先工作經驗的崗位。哥哥通過人脈介紹矽穀的投資公司給她，但對方紛紛表示最近對華投資減少，甚至已經撤出了中國市場，不再需要溫蒂這樣背景的中國人。

中國國家外匯管理局2月18日公佈的2023年國際收支資料顯示，外資企業對中國的直接投資降至30年來最低水準。

在德州攻讀MBA的肖恩·劉(Shaun Liu)覺得留學生因為身份的顧慮，要找到合適的工作很難：“投工作過程中，感覺Sponsor H1B本身確實成了限制，像我們很多同學來德州是奔著能源行業，但大的油企都不提供H1b Sponsor。”原本在中國有法律背景的他因為簽證的限制，也很難找到與之相關的工作。

在加州的佐伊·吳(Zoe Wu)原本已經找到能發揮自己特長的影視公司的工作，而且工作專案也獲得上司褒獎。但是在準備申請H1B簽證時，她突然得知公司決定不再幫雇員辦理H1B簽證。措手不及的她只能立刻辦理離職手續，儘快尋找能幫忙辦理H1B簽證的雇主。

因為幫雇員辦理H1B簽證耗時又花錢，許多能夠招到足夠美國本地畢業生的企業並不願意多此一舉。科技大廠和頭部銀行是為數不多願意幫助辦理H1B的雇主。過去一兩年間，美國科技和金融企業的裁員潮也影響到了留學生找工作。2023年，以矽穀為首的美國科技行業裁員人數超過26萬，裁員潮在2024年也在繼續，今年一月，穀歌和微軟都裁員了數千人。去年，美國主要銀行的盈利下滑，也在金融界引發了裁員潮。花旗集團就宣佈將裁員約2萬人。

肖恩說中國留學生今年找工作並不順利：“我們這屆中國同學都找的不太順，全年級整體就業也比去年差，好像60%沒找到summer intern，去年這時候大概50%到40%。”他認為這是行業內部仍然在消化疫情期間過度招聘的問題。

根據《華爾街日報》的報導，從去年開始，德勤 (Deloitte)、畢馬威 (KPMG)、波士頓諮詢集團(Boston Consulting Group)和麥肯錫(McKinsey)等公司將2023年招聘的員工的入職時間推遲到了2024年。而這些知名諮詢公司是MBA畢業生喜歡的去處。根據Intelligent.com去年的調查，去年畢業的MBA學生中，有68%沒有找到全職工作，找到全職工作的畢業生中，有28%要到2024年才會開始工作。

 

抽籤全憑運氣

H1B的抽籤在每年3月進行。而中國留學生於美國高校畢業後，會獲得一年的OPT臨時工作許可，相當於如果找到願意幫助抽籤的雇主，會有一次機會，而STEM專業的留學生畢業後可以獲得三年的OPT，便有三次機會。

H1B簽證每年的名額固定為85,000個（包括給碩士及以上學歷申請者的20,000個名額），其中還包括必須給智利和新加坡公民的6,800個名額。隨著註冊申請的數量越來越多，中簽率也越發下降。新冠疫情期間，申請者數量呈指數級上升。2021財年，註冊申請H1B的數量為27.4萬，2022年財年為30.9萬，2023財年進一步大幅提至48.4萬，2024財年又猛增至79萬。也因此每位申請者中簽的概率大大降低。據統計，2024財年的中簽率僅為14.6%

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安永(Ernst & Young)工作的簡·丁(Jane Ding)去年抽籤沒中。她本科是在北京讀的會計專業，2019年前往美國留學，在紐約讀了會計專業的碩士。她說，自己找工作相對並沒有那麼難。“我們會計專業的找工作相對比較容易，我自己在剛剛錄取碩士之後就開始尋求四大的實習，所以碩士畢業之後直接就來了我的實習單位EY，開始上班。”

有三年OPT的她今年會繼續通過抽籤來獲得工作簽證，但是靠運氣才能拿到的H1B讓她對自己在美國的未來不是很確定，也有回國的考慮。“一方面，家人的關係都在國內，作為女生，更希望我回國發展。另外，美國的工作簽證更多的是靠運氣而不是靠其他，我也在同時做好其他的準備。”

畢業於佛羅裡達大學教育管理系的崔凱博士在過去18年裡為中國學生和家長提供進入美國高中與大學的諮詢服務。他對美國之音表示，因為簽證配額有限，H1B簽證抽籤機制存在一定的運氣成分。

“申請者的抽籤成功與否並不完全取決於其個人能力或背景，而是受到抽籤過程的隨機性影響。這種抽籤機制可能會導致一些優秀的申請者無法獲得簽證，而一些不夠合格的申請者卻能通過抽籤獲得簽證，從而引發了對公平性的質疑。特別是對於高學歷（碩士以上）的申請人來說，更顯得有失公平。”他說。

因為非STEM專業只能抽籤一次，他遇到不少文科，社科類的學生沒有辦法抽中，只能尋求重新讀書（F類簽證），交流學者（J類簽證）等方式繼續留著美國保持合法身份。

不過在德州讀書的肖恩對於H1B抽籤還抱著謹慎樂觀的態度。“今年H1B抽籤還調整補上了原來很多印度人用多家公司同時抽籤的漏洞，也許中簽概率也能高一些。”

 

走線熱潮讓留學生感覺不公？

自那條被稱為“走線”的途徑2022年在中國的抖音等社交媒體上流傳開來，越來越多的來自中國的人踏上了這條原本由南美偷渡客和難民走出來的路線。

有移民律師透露，走線人抵達美國後往往會提出庇護申請。他們至少可以在六個月後申請工作許可，無論他們未來是否能獲得綠卡。而一旦獲得工作許可，他們就可以申請社會安全號和駕駛執照，從而能夠在美國正常生活。如果他們的庇護申請通過了“恐懼可信度面試”(credible fear interview)，他們就可以去移民法庭。通過後，他們需要等待一年後才能申請綠卡。但如果申請未通過，他們還有上訴的機會。

溫蒂覺得，有些走線人通過偽造或包裝所謂的壓迫經歷來獲得庇護，這對通過合法途徑進入美國並希望最終能留下來的人來說是不公平的，甚至也會影響到他們將來申請移民。“如果走線的中國人多了，會不會將來中國人申請旅遊簽，留學簽也更難了？”

簡也有相似的看法。“很多人，沒有經過背景調查就來到美國，通過各種非法手段留下來，這樣對於美國的社會也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她說，“我個人感覺其實不應該讓這些人留下來，因為這樣對於我們這些辛辛苦苦靠自己努力打拼留下來、合法納稅的人來說，的確會有不公平的情況。”

通過走線抵達美國的中國移民人數的急劇增加的確在美國引發了對國家安全的擔憂，有一些人質疑其中是否有中國間諜。

美國國會眾議院國土安全委員會主席、共和黨眾議員馬克·格林(Mark Green)去年6月對中國走線進入美國的浪潮敲響了警鐘，聲稱其中大多數是與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有聯繫的適齡軍人。格林與資深的共和黨籍參議員馬可·魯比奧(Marco Rubio)以及德克薩斯州共和黨籍聯邦眾議員特洛伊·內爾斯(Troy E. Nehls)去年共同提出了《不庇護中共間諜法案》(No Asylum for CCP Spies Act)，該法案如獲通過，將阻止中共黨員在美國尋求庇護。

記者就中國的走線人大幅增加是否會影響中國公民的非移民類型簽證審批，以及中國公民通過合法管道來美申請綠卡的背景調查和審批程式，分別聯繫了美國國務院和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USCIS)。但USCIS不予置評。美國國務院截至發稿時沒有回復記者的問詢。

 

走線人發聲：走線不比留學，申請庇護不易且風險高

現年33歲的安徽人王中偉去年5月通過走線進入美國。他表示，最近也有不少中國人向他諮詢通過申請政治庇護留在美國的事宜。

他提到其中的一家三口。“孩子是留學簽，父母是旅遊簽。（孩子）上學是以國際生的身份入學，費用很貴。聽說了本地生學費是他的六分之一，所以想尋求申請身份轉換，以庇護的身份入學。”他表示，聽說孩子的父母可能是在中國遭受了一些迫害。

他自己也認為，如果單從成本的角度來看，走線可能確實更便宜。“留學簽不如走線，如果是從經濟成本上來講，是這樣的，”他說，“當然，比這兩種更體面，也更有性價比的是，旅遊簽來美，然後提出庇護申請。身份轉換後入學。”

他自己也承認，“有偽造材料做庇護的存在”，但表示申請庇護簽證也不簡單。“美國政府通過移民法庭審理的方式，也就是在做最大程度可能的篩選出不符合庇護資格的人。假材料庇護的人，大多都被拒絕了，極個別才會通過。庇護申請相對門檻（經濟成本）較低，所有人都可以申請，留學生如果覺得不公平，也可以轉而通過庇護的方式申請身份轉換。”

事實上，這兩種途徑要合法留在美國生活與工作都不容易。目前，在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中，無論是基於就業的綠卡還是庇護綠卡的申請都嚴重積壓。

據美國智庫加圖研究所(Cato Institute)今年2月發佈的一份簡報，截至2023年3月，基於就業的綠卡申請積壓已增至180萬份，而名額上限設定為每年14萬人，再加上任何未使用的家庭擔保綠卡。

許多中國申請者已經等待了十年。政治庇護申請聽證會通常會有兩步：第一是預審聽證會，平均等待時間為約三年；第二步是個人排期聽證會，等待時間為不到五年。這也意味著可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很多人都沒有辦法獲得合法的身份，也難以找到高收入的穩定工作。

但教育諮詢人士崔凱認為，走線人來到美國之後，即使拿到了庇護綠卡，找工作也很難。他們也不太會和留學生競爭那些科技大廠中報酬優厚的職位。他表示，美國移民政策的限制和H1B簽證抽籤率低可能會導致更多人選擇“走線”或其他非法途徑留在美國，也因此，他認為美國應該“考慮到留學生的實際情況和對美國社會的貢獻，以制定更加公平和包容的政策”。

在德州的中國留學生肖恩告訴記者，走線人群體也有他們的難處。“我覺得他們要在這生存下來，面臨的困難只會比我們這些來上學的要多，語言、文化、社交等等，而且近期也看到一些報導，或者當事人短視頻自己傾訴被‘黑仲介’騙了，在這邊錢並沒有那麼好賺。短期，走線群體所從事的工作基本不會跟留學的有競爭或衝突問題，他們大多落腳拿到工卡後，主要還是從事藍領工作。”

他更希望能夠有政治影響力的華裔就H1B抽籤難發聲，在人才移民領域進行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