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9日
在不久前落下帷幕的2024法國坎城電影節上,中國導演婁燁再現“武漢封城”的新作《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入圍特別展映單元,但這恐怕讓他再次在中國獲得被封殺的“殊榮”。婁燁表示,他本不在意中國國內的市場。無獨有偶,被封殺的中國歌手李志不久前在日本進行了商演。海外市場會是屢遭封禁的中國藝術家們的出路嗎?
一部不能在中國上映的電影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採用“偽紀錄片”的形式,虛構情節和現實中疫情防控的各種片段被穿插在了一起:一個劇組在武漢試圖補拍一部十年之前沒有拍完的電影,卻突如其來的遭遇新冠疫情的爆發,和隨之而來的強制封城。
如今看來頗為驚悚的開頭,在2020年初的武漢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幕:已經嗅到不妙氣息的劇組正打算逃離武漢,演員秦昊飾演的男主角姜城卻因為堅持回酒店收拾行李而趕上了強制封控開始執行。正值妻子臨產的薑城企圖沖出酒店,卻被保安打傷,最終他和導演以及劇組主要演員都不得不滯留在武漢酒店,彼此只能通過手機來聯繫。
接下來的情節讓所有中國人都感到熟悉:劇組理髮師因為密接被拉去方艙,薑城和“大白”(疫情期間身穿白色連體服的防疫工作人員)發生肢體衝突。中間還混雜著封控期間中國網路流傳的真實事件的視頻,比如孩子追著媽媽被送方艙醫院的大巴哭喊,夜晚武漢被封社區的歌聲等等。影片把大量中國三年疫情期間各種網路小視頻彙聚在一起以豎屏格式播放,讓人想起2022年流傳一時後遭禁的反映上海封城的《四月之聲》。
因為作品在中國經常無法上映,中國國內觀眾只能在各路網盤互傳盜版觀看,婁燁甚至得名“網盤之王”。目前,《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尚未有盜版流出,一睹為快的只有在坎城現場的觀眾。在影片放映結束後,現場有人大喊“婁燁,你是中國最偉大的導演!”一位在現場觀影的微博用戶名為“吳可奉告”的觀眾這樣說:“到後半程,影院各處都傳來啜泣,後排的觀眾說,每個人都在哭自己……這是我心目中這十年中國最偉大的電影。”
“自殺性”電影?導演婁燁恐被終生禁拍
“這是一部自殺性電影,”一位居住在美國的前中國影評人趙亮(應本人要求採用化名)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這樣評價婁燁的新作。
趙亮說:“婁燁不可能(再在國內發展了),他已經自絕於中國政府了。首先他拍這個疫情,對於中國政府來說是非常敏感的,是絕對不能碰的題材。中國政府現在已經把醫院裡所有跟疫情有關的檔案都銷毀了,就好像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把封城的所有檔案,和當時的所有記錄,在政府裡也好,醫院裡也好,在基層組織也好,居委會也好,所有檔案都銷毀。你還拍部電影拿到國際上去放,你不找死嗎。”
趙亮坦言他非常佩服婁燁的勇氣:“婁燁的作品從才華來講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他確實是最有思想,最有叛逆精神的,在當下的第六代導演當中很不錯。第五代導演就徹底玩完了,全部下跪,一塌糊塗。”
另外一位居住在美國的前中國藝術評論家孔鳴(應本人要求隱去真實姓名)也認為,婁燁這次反映中國封控的新作,很可能會導致他的導演生涯被徹底終止。
孔鳴告訴美國之音:“電影的豆瓣詞條前兩天已經被拿下了。先是詞條存在,不許短評,後來不許打分,後來三不許,你就能看出上面的口風。電影局當然有人想保他,但是現在保不住。電影局是有開明人士的,但是現在沒有用了。接下來婁燁面臨的是終生禁拍。”
二十多年來,婁燁的職業生涯一直籠罩在來自中國官方的封禁和審查陰影之下。
2000年,婁燁導演、周迅主演的《蘇州河》獲得荷蘭鹿特丹電影節最高榮譽金虎獎。但由於未過審就參加國外電影節,被中國政府禁止在國內上映,並處以兩年內禁拍電影的處罰。
2006年,婁燁因未經審查送含有“六四事件”情節的電影《頤和園》參加坎城電影節,被中國官方禁拍片五年。
2019年,婁燁在遭禁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拍攝花絮紀錄片裡說:“拍完電影之後不受審查制度的威脅,能夠自由的表達,這是憲法給與的權利……審查制度使得中國的本土觀眾成為一個二線觀眾,一個二流觀眾,因為他們根本看不到應該看到的東西,有權利看到的東西。”
向海外突圍
多年來,儘管在中國經歷了種種難以想像的審查制度、拿不到公映龍標和被禁止拍電影,婁燁的電影還是經常在歐洲的電影節參加展映。婁燁在2014年影片《推拿》參展柏林電影節之後的訪談中也承認,他的電影之所以頻繁參加歐洲的電影節,是因為影片大都從中國國內和國外兩方面融資,需要在歐洲銷售。
孔鳴認為,即使婁燁只對海外市場發行他的電影,也不代表無所禁忌。他說:“婁燁在《頤和園》之後被禁拍電影五年,後來解禁了。當年禁拍五年時他還年輕,現在要再禁他五年,那不就等於終生禁拍了嗎,他都多大了呀,還怎麼創作呀。不管有沒有市場,你就是拍個東西放家裡也不允許啊。”
“中國藝術家其實是無路可逃,”孔鳴補充說道:“你就是放棄中國市場,你在外面也沒了創作的土壤。”
2024年4月,中國歌手李志在日本各大城市舉行巡演,吸引了數萬名在日華人粉絲前往捧場。作為當代中國民謠最具影響力的歌手之一,李志的音樂作品在2019年4月在中國各音樂流媒體平臺被下架,其個人微博等社交媒體帳號也被註銷。
中國官方至今從未給出李志被封殺的正式理由。外界普遍認為導火索是他在2018年一場演出中即興吉他彈奏了中國國歌而被視作“侮辱”了國歌。而在那之前他的多首作品觸及中國政府的禁忌,比如反映1989年天安門廣場鎮壓學生運動事件的《廣場》、《他們》、《1990年春天》等等,以及含有諷刺意味歌詞的《人們不需要自由》等歌曲。李志在微博被封殺之前常在其個人帳號中發佈呼籲民主自由的帖子,接受採訪往往大膽直言,在新冠疫情白紙運動期間還曾發佈過自己手舉白紙的照片。
孔鳴分析說,李志在中國解禁“絕對不可能”,而且在日本巡演也只是個不可複製的暫時性的現象。哪怕李志今後出國不被禁止,開演唱會也會遇到更大的困難。他說:“中國在所有這方面都是收緊了的。李志這種事,一定會讓政府有所警醒,以後任何音樂人,出去搞演唱會,要批文。”
多次公開支持香港民主運動的香港歌手黃耀明是另一位被迫在本土之外開演唱會的例子。黃耀明在其個人社交媒體稱,自2021年12月最後一次在香港開演唱會之後,每個月都申請在不同場地開演唱會,但都失敗。2023年黃耀明獲准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舉辦演唱會,但是當籌備工作開始之後,對方還是通知取消了提供場地。“他們沒有說理由,而其實我們都知道是什麼理由,”黃在其社交媒體上說。
黃耀明之後另謀出路,在臺灣,英國、澳大利亞等地舉行“邊走邊唱”系列演唱會。
離開創作土壤的藝術家很難在異鄉繼續發展
孔鳴認為,中國接下來可能會有一個規定,不允許藝人擅自海外演出。“包括笑果文化的李誕他們帶人來美國演出(脫口秀),這事以後肯定會有人管的,早晚的事。”他說。
至於中國藝人是否能夠徹底離開中國,完全在海外發展,孔鳴表示悲觀。他對美國之音說:“你人可以出來,但是你啥都幹不了。你只能在這養老或者給亞馬遜送貨。好多人英語都是幼稚園水準,你怎麼出來啊?你生活都是個問題,更別說創作了。共產黨綁架的不僅是中國人、中國文化、中國的土地,他全部一籮筐都綁架了,你沒轍。”
前中國影評人趙亮也認為,中國藝術家在海外發展異常艱難。他對美國之音說:“首先文化隔閡還是很嚴重。婁燁只能拍中國題材,中國題材也非常有限。海外觀眾關心中國題材很少,融入很難。中國藝術家要在西方真正能夠被認同是非常困難的。”
其次,中國和歐美各國尤其是美國近年來的關係惡化,也使得中國的文化影響力大幅下降。趙亮說:“總體來講,西方人對中文和中國文化的興趣後來是因為商業的問題,因為要做生意。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下,漢語的整個市場急劇萎縮,西方人學習漢語的欲求越來越少。這跟過去完全不同,他們瞭解中國文化的衝動跟以前不一樣。在這種土壤下,中國藝術家,不管是哪個門類的藝術家,(在西方發展)都更加困難。”
趙亮能想到的唯一相對成功的例子是現居英國的藝術家艾未未,但他認為這是非常罕見的現象。“個別人有可能躍出這種限定,但是非常少,鳳毛麟角。在美國紐約有多少中國藝術家啊,哪個發展得起來?幾乎沒有。”
趙亮認為中國藝術作品也還是有少數例外的成功,比如最近經奈飛(Netflix)改編成連續劇的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作品《三體》,以及最近在東南亞國家以及一些美國藍領階層受到追捧的中國視頻微短劇。
但是對於中國藝術家個體來說,趙亮認為海外的創作土壤極度貧瘠。他拿華人雲集的紐約舉例。他說:“紐約是一個被欲望寵壞的城市。所有的人都很飄,都很焦慮,都覺得錢不夠。都沒有安全感。這裡藝術家特別多,幾萬個藝術家在這裡。”
趙亮覺得“華人的土壤和美國當地的土壤都不行”。他對美國之音描述自己的觀察時說,華人藝術家既不抱團也缺乏投資。
他說:“也有少數有能力的人,但是這些人到了美國都很消沉。彼此不來往也不可能凝聚在一起,沒有形成法國19世紀那種雲集蕭邦、李斯特等人那種文化沙龍。中國的有錢人都在紐約,但是他們沒有建設一個華人基金會,資助那些真正有才華的藝術家。華人藝術家,音樂家也好、畫家也好、作家也好,在這裡都沒有土壤,沒有好的經紀人。沒有好的消費者和市場,都沒有。”